短篇小說第九集孽龍 作者:李喬 一九八三年七月廿四日。 劉士土先生今天停止慣常的晨間散步。因為九重葛快把整個小庭院擠滿了;老伴已經提出最後警告:三天內不予修整,老娘伊就要僱工把它全部砍伐盡淨。 這一招果然使他驚慌十分。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說到做到的;而他十分喜歡九重葛。 他自小喜歡植物,不過他不愛草本或軟塌塌蔓藤花卉,他喜歡木本能夠粗壯碩大的花木。 起初,劉士土先生對於九重葛並無好感。因為九重葛的枝幹是蔓藤。後來他發現九重葛極容易栽植,稍予照顧就枝葉繁茂,群花簇擁;尤其,它的奇異特性──枝幹受到砍劈傷害,土地貧瘠或欠缺水份時,它反而萬花怒放,甚至綠葉退落,化作一片艷紅;這種強勁堅韌的生命力,令人驚嘆進而敬佩不已。至於那蔓藤的事實,只好「忍受」吧?好在九重葛的蔓性枝幹,只在「幼稚期」顯現,逐漸粗壯之後,木質逐增,硬度加強,到了茶杯大小之後,已然是極像榕樹質地的木幹了。 「幼稚時期是蔓藤,成長後是喬木巨樹……」九重葛具備了這種「變異」的可能,那麼「起初的蔓性」,反而是一種優點啦。 ──六點五分,他洗刷完畢,換上長袖的襯衫,舊長褲,並且戴上手套,開始工作。 九重葛枝幹上的尖刺,既粗長又銳利,稍為不小心就被刺得鮮血淋漓。這一「特點」,正是他認為九重葛可愛的地方。存活著,甚至於存在著的,就有其權利與尊嚴;抗拒侵犯而刺傷入侵者,當是值得讚美的「正當行為」。他總是這樣想。 汗水冒出來啦。臨老的年紀,流汗是很美妙的感覺。尤其在這山居的清晨,朝陽溫柔而麗亮;當渾身汗水被涼風跟朝旭合力收回的剎那,大概是這個年齡的人舒服感覺的頂巔吧? 很快地,麗亮熱烈的朝陽,已經把濃綠庭院攔腰劃成兩半;他的一環白髮閃閃發亮,微凸的禿頂,映得特別紅嫩。 這時,剪下砍落的枝葉,已經堆積成一個小山。有些疲累了,有意無意間朝圍牆大門瞥一眼──不知什麼時候報紙已經躺在信箱裡。嗯,順理成章的,今天到此為止了;擱下短柄伐刀和整枝鉸剪,他就過去拿出報紙來。 日頭太強。他只好回客廳,躺在搖椅上慢慢地看。 這是一種享受。是的,這是生命之河,歷過潺潺山泉,急灘深澤,再經漩渦浪波,之後將注入大海之前的一段寬闊而緩緩移動的一段。是成熟的悠然,也是安息前的平靜。他能夠敏銳地感受到這個行程的天光山色。所以他毅然辭去專任教授的職務,轉而受聘為兼任研究員。這樣一來,自己畢生研究的線索不斷,又有較多的時間,讓生命自在放任一番。 他是東方文化史的學者,近十五年來,興趣與心力卻完全專注在東方各地神話的比較研究上面。 近年來,他看報幾乎都是跳開國際版、國內大事版不看;他只在國內社會版略一逗留就轉到藝文版上去。他認為國內外大事,關心無用,因為那類物事,非老窮如劉某他所能如何的;也不必關心,因為人類的歷史,是迴旋的梯子,愚蠢行為與悲劇情節,總是一再重複;現在種種,歷史上已經展現過;未來業果,現在已經清晰可見。所以── 「所以,一切都是神話的衍生品,都是既莊嚴又滑稽的老把戲。」這是他近四十年讀書、經歷與沉思的結論。 至於看一眼「社會版」,即是表示自己也是社會眾生之一,社會現況,豈可不關懷些許? 還是副刊的藝文文字能夠嚼咀一番。不過,心底卻經常浮現一句冷嘲譏諷:這也是一種躲避,一種自欺吧? ──他一面放縱意念,神馳於時空之外,一面隨意瀏覽報紙的各版。突然,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則加黑的特稿上: 這是臺灣時報名記者陌上桑君的一篇特稿(註)。標題為「中共荒謬的一家一子人口政策」。 他心中一震,到電視架上拿起老花眼鏡戴上,端正坐好,然後細讀全文。這篇特稿的要點是這樣: 今年二月廿一日的「新聞週刊」刊出如下一則消息:「一個十二月寒冷的夜晚,一位中國大陸不識字的中年農夫,把四歲大的女兒拋下井裡。女兒不斷地叫著爸爸,但農夫似乎不為所動,非常冷靜地點著煙草,俯望井裡確認女兒是否已經死亡。 他自認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殺害女兒,因為他的妻子已經懷孕,經過占卜,確定是個男孩子;為了確保香火,同時為了遵守『一家一子』的規定,他只好把女兒殺了,結果他的妻子還是生個女兒……」 中國大陸的人口增加非常迅速。一九五四年六億,六八年增至八億,到了八二年已經突破十億;全世界四十億人口中,有四分之一是中國人。據估計,到了本世紀,勢必超過……如今在中國大陸,一個人的誕生由值得祝福的事變成被詛咒,甚至於毀滅,這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且極其荒謬的事……。 ──劉士土先生他,看著看著,不覺閉上雙眼;那緊閉的眼皮縫隙裡,卻瞬間就沁出晶瑩的淚珠,接著淚水迅速氾濫臉頰,並且潸潸而下……。這是極端荒謬的新聞,極端乖異的事件,可是他相信「新聞週刊」的描述和指控。在那塊廣大土地上,可憐的人民,是會演出那樣慘絕人寰事件的;並非「難以想像」;那樣的傳統觀念下,遇上這種制度時,他們是會這樣幹的。難以想像的是,他們生生溺斃女兒的心情。說明白一些,就是一對父母「冷靜地殺死女兒」,那個「力量」是如何凝聚的?在整個過程中,心理反應如何?其中的需求、盼望、恐懼、認識、決意、哀傷、忍心、抑壓、自制、接納……等心理狀態又是如何? 依據文戲記載,世界各地的原始族群中,倒也不乏為供祭神鬼,或釀禍除災而砍殺,或火焚童身子女的行為,可是兩者不同。中國大陸人民是在文化約束中,理知清醒狀態下,「個別」舉行的計劃性行為;他們不是原始族群。原始族群的犧牲,是宗教祭典的集體行為,在「儀式」中,處於半催眠狀態下。所以後者依據巫術和原始宗教的原理看來,不難解釋其中奧祕;一個清醒的「人」──父母,為了那客觀看來如此單純、愚蠢的原因而沉女兒於井?這又如何去理解其中的心理實象? 學術研究,論文剖析,是用來「解釋」自然或社會現象的;遇上「不能解釋」的現象呢?那就只能予以「呈現」。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在尋找解釋;藝術卻是但求呈現;而文學,正是最佳呈現形式。這是二十年前豁然想通的,而且頗為自得。 自從自得於這份領悟之後,他就開始練習試寫小說。是神話的研究、觸機而有所領悟?還是這種認識,促使他深契於神話研究?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。不過,記得很清楚,是在從神話探索起,他就斷續地構思並進而寫下小說。起初,只是寫好束之高閣,後來卻也以筆名發表了數個短篇小說。 「這個不能解釋的農夫……」 他的意念一轉。他想:何不試著以小說形式來呈現它?如果處理得好,這個「故事」,也許可以脫離「現代中國」的時空限制,而成為世界性問題呢? 喔,不!「現代世界」不可能有此奇行異事啦。不過,它是屬於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人──的故事,寫這些人的人生或生命,還不夠「大」嗎?夠滿足小說家的野心囉! 想到這裡,他不覺獨自呵呵笑了起來。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早上七點四十分,早餐完畢,老伴上街買菜去。伊這一出去,順便訪友聊天,一定到近午才回來;在伊回來之前,小說的輪廓大致可以想妥吧?說不定,連大綱都可以完成。 他回到小書房,坐在靠北牆的老藤椅上,拿起紅簽字筆,在桌上一疊白報紙上一邊畫著塗著,一面集中心思開始想──這是他列出小說大綱之前,「構思」的習慣。 道先,要替這篇小說訂一個適當的題目。他的習慣是,先想好一個合適的題目,然後才能推想其他。 這個題目不好定。回頭再看看陌上桑君的「特稿」,回味這段時分中,流過腦海的種種之後,他不覺莞爾。這種體裁,只能構成一篇小論文或讀後感嘛!例如:「從原始宗教看……」「……與原始族群犧牲祭之比較」,或者…… 「不行!不行!哪有這種小說篇題的?」 最後他決定暫且「無題」,等待瓜熟,自然會蒂落吧。 現在先安排故事背景:時間:照特稿中的日期就好。「今年二月的新聞週刊」;所謂今年是一九八三年。二月的周刊上出現?那麼,「故事」時間不妨訂在上一年的冬天。不,冬天不如黃葉紛飛景物蕭殺的深秋來得適當吧。 地點呢?他略一考慮就決定設在豫西山地。 理由是河南為古九州之一,是古老漢民族主要發祥地;豫西山地,算是古老農耕山區,在這個地方發展故事,十分「自然」。另一方面,好友邦仁兄的故居就在洛陽之西的澠池;這澠池雖然不是歷史上大大有名的澠池,卻也是故國遺 附近,頗能魅惑讀者。邦仁兄將可以給他詳盡的描繪一番,讓他落筆容易。 其次是那對農家夫婦的姓名:男的讓他姓許吧──戰國的許行主張君民並耕而食,是一位「農家」;順便開許行的玩笑,就命名為「許行孫」好了。許妻叫……「嫦娥」。嗯常小娥,姓名全齊啦。 現在重新整理一番:這裡是豫西山區,澠池附近,邙山之陽的小山村,自從一九某某年人民公社名存實亡之後──就叫「邙陽」吧。邙陽村十幾家人紛紛回到自己的老居地,整理廢棄的土磚房舍;砌石為灶,重新……。 許行孫……三十……六歲,一個木訥勤快的莊稼漢;他世居邙陽,兄弟妹子六人,自從解放之後──自從公社解體後,田地形式上是國有,實際上他已有權耕作原先祖傳的一甲多山園、三分地看天田…… 許行孫的「愛人」常小娥三十一歲,伊長得小巧白淨,明眸朱唇,不大像山村農婦。伊也是本地女子,不過,伊原先是大地主之女──這一個岔線刪不刪?以後再考慮……。 許家目前只有一個女兒,名叫……這個天地間最可憐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好呢?晉朝綠珠墜樓,現在是紅朝天下,就叫「紅珠」吧?唔,不行!綠珠是歌妓身分,這種牽連太侮辱可憐人了。那麼清代的珍妃據說是被迫投井……嗯,好,就叫珍珍吧。可憐的珍珍,全中國,全中國人都對不起伊的「珍珍」!關於伊的可愛乖巧模樣,應該設計一些插話、動作來表達──這部分還要仔細思考一番。 關於許行孫夫婦的容貌性情等,得再分析研究,然後加以塑造,因為他們要演出如此慘絕的悲劇,總要在性格上,尤其性格觀念形成的原頭、歷程等等,作細密的追求、鎔鑄,這樣才具備「可能性」,能夠說服讀者。 接下去是小說的中腹部分,應該設計一些情節來表達下列各項: 一、許家三口的生活寫照。一個低知小農的天倫之樂是美麗而單純的。 二、交代悲劇的現實因素──「一家一子」制度的實施;用插話的方式,列舉「違反者」的下場。 三、交代悲劇的文化因素──重男輕女,無後為大的壓力與恐懼的描述。這一點恐怕比第二款困難。因為這種壓力與恐懼,就他──劉士土先生來說,固然由於類似例子,以及閱讀書籍也許能夠理解,可是他很難深刻切身地感受得到。小說傳達的,不是觀念的理解,而是感覺與感受。「國家」的公權力,人民無法抵抗,尤其在一黨專政的地方,這一點他瞭解;他難以體會的是,那「無後為大」的壓力與恐懼,為何不能憑著天賦理性的要求──良知,來抗拒這個可笑的「傳統力量」? 四、準確而細膩地捕捉,描繪那「殺女」意念,如何朦朧地萌生?如何成形?如何越過天賦理性的關卡,驀然浮現於理智層面?這個關鍵時刻,感情與理智間如何糾纏?到了理智層面,「理智」本身如何分裂對峙?如何鬥爭? 關於這部分的可能過程,他能夠分析清楚,而且予以掌握。可是這種「感覺」,其中的「真實」,他想他還是無能為力的。 小說的中腹,也就是推向高潮的部分。一般說來,這是最難經營的──最容易陷入沉悶、雜亂、細碎……。 他想這一個階段,在技巧上,可以作一些安排:如:讓夫婦兩人同時做「殺女」惡夢,夫婦分別在凝視女兒之下,以「獨白」來表達他們的心境,衝突與無奈;安排以死求解脫的念頭,或以行動來襯托「痛苦得難以負荷」,問題是:由許某或小娥誰起意呢?還有一個問題:小娥肚子已然有孕…… 記住:要花相當篇幅來描繪小珍珍的天真可愛;要注意氣氛的醞釀──一個純淨美麗的生命,在「偉大的國家」與「親愛的父母」合力算計下,伊已然注定默默步往慘死之途…… 「啊……」他,陡然悲從中來,又忍不住淚灑雙頰…… ──忘了一個重要的技巧問題:還未決定採取什麼「敘事觀點」。基本上,短篇小說,尤其重點在於心理分析或刻劃內在精神的篇什,當以單一觀點為原則。 這篇作品,當然不宜用第一人稱「我」為敘事觀點。他略一考慮就決定:採兩個第三人稱單一觀點來敘述。也就是以章節為單位,各單節分別由許行孫或常小娥為「觀點人物」維持每個章節的「單一觀點」效果…… 小珍珍的心情、感覺,要不要表達?如何表達?尤其被推下水井的瞬間,以及死亡之前的恐懼與疑問,怎麼處理?這一些,要等待以後再深入思考…… 故事情節逐漸進入高潮階段了。「殺女」的主意,終於完全決定。 先由丈夫提出呢?還是妻子?許行孫看出小娥眼神中的「殺意」,不覺大吃一驚,而且心痛如絞──原來伊「也」……?這樣處理大概不錯。 另一方面,常小娥早就知道丈夫心中隱藏的慘絕心意了,伊不忍!不忍由丈夫提出來,所以伊乾脆先表示?相反地,許行孫以同樣的心意,寧願是「自己的意思」,這款無情絕義的作法和妻子伊無關──? ──唔,不行。大概不行。因為這樣的「人」,似乎不宜塑造成如此充滿恕道的人物。不過,也不一定──小心,不可落入善惡二分的窠臼裡!尤其不可把這對小農夫婦寫成「惡人」!切記切記。如果是單純的「惡人」,這篇小說的主題便崩潰啦! 小說經營到此,可以以密集的細筆描述「殺女」的現場了。這是高潮所在,幾乎決定了小說的成敗命運。這個景場大要是: 幾棟厚重的茅草屋頂的農舍毗連著…… 深秋,黃葉紛飛,一陣更大的西風過處,捲起一股滾滾黃沙…… 常小娥遵照丈夫的意思,把那隻正在孵蛋的黑母雞宰了。小珍大吃一驚── 「媽:怎麼可以呢?那些蛋快孵出小雞了吧!」 「爸爸說要給妳補一補──妳太虛弱了。」伊說。 「我不要!我不要小雞失去媽媽……」 「唉!是這樣啦,小珍珍今天是妳的生日……」伊語無倫次了。 珍珍去找爸爸,爸爸躺在床上發呆……。 不。爸爸跪在祖宗牌前面似乎好一些?…… 夕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入山坳。艷麗的晚霞只在轉瞬之間就幻成紫藍,紫灰…… 常小娥想起一些往事……小珍珍忘了殺母雞的事,依偎在媽媽懷裡。媽媽忍著忍著……媽媽突然把小珍珍緊緊地抱在懷裡…… 「咳!咳!」丈夫的咳聲響自背後。 伊突然把珍珍放下,推開…… 「小珍珍,來!爸爸帶妳出去走走。」 「你?要做什麼?還沒吃……」 丈夫不理會伊的嘮叨,牽著珍珍的小手出去…… 小珍珍愕住了。兩個眼睛睜得大大地…… 屋外西風咻咻,四周景物只是一片紙剪似的黑色輪廓…… 「爸爸,要去哪裡?」珍珍的小手抖著。 ──不對,不對!「時間」,設置錯誤,應該在殘霞滿天的時分才好…… 「走走,走走看看啦!」 「爸……爸……」小珍珍欲言又止地。 「什麼事?妳說呀!」他有點不快。 「爸:近來媽媽常常半夜起來哭,為什麼?:你自己也?……」 「哦?唔,胡說!哪有這回事?」 「是真的!」伊仰起小臉,凝盯著爸爸好一陣子才說:「是不是又是糧不夠,要餓肚子了?」 「沒的事。今年餓不到我們哪。」 「媽肚子大了,聽說是弟弟,是不是弟出生後,怕糧不夠?」 「不是,不是──我說我們不會糧不夠啦!」他幾乎想轉身逃走。 「爸:你甭怕,小珍珍會幫忙種黍黍,給高梁除草……」 「不!再兩年,就要送妳上學校上學哪!」 「真的?」驚喜的叫一聲,卻立刻下定決心似地沉聲說:「不。小珍珍要幫爸爸耕作,好好存點錢,將來給弟弟上學,小弟弟將來才會……才會……」伊找不到適當的話接下去。 「小珍珍妳……」 ──這一小節怕會寫得太動情,太濃重;應該稍為節制些。記住:體材已經夠使人動情了,應該引導讀者作理智層面的反應才是。 接下去是「最後的晚餐」。只作重點描述就好;不宜節外生枝,因為高潮已經逼在眉睫。 這裡要寫幾句多重涵義的對話。小珍珍要再提到「肚子裡的弟弟」。伊說: 「我會在家帶小弟弟,媽媽就可以跟爸爸去上工。」 「我好想弟弟,我好愛弟弟喔!媽:快把弟弟生出來好不好?」 「我要唱歌給小弟弟聽。」 「我還要做馬給弟弟騎……」 「好啦!好啦!」爸爸突然怒吼一聲。 「你!不怕把孩子嚇壞?」媽媽「氣」得淚水滿眶。 「媽……妳,你們都好像很不高興?」 「沒有啦。小珍……」 「咳!咳!咳!」 「爸!我可以不可以問,問你?……」 「可以呀!問什麼?」 「小弟弟,叫什麼名字?我是說出生以後?」 「唔……叫,叫『繼祖』,許繼祖──請我們鄉裡的楊老師取的名字……」他心神一振。 「『繼祖』?什麼意思?」 「就是接連我們許家血脈的意思啦。」 「什麼叫做『血脈』?」 「唉!怎麼給妳說呢?妳好煩人喔!」 「還有『接連』,是不是連起來的意思?」伊好像十分困惑:「小弟弟要連起什麼來?很奇怪喔!」 「好啦好啦!」他轉向妻子:「阿娥,妳……」 「好奇怪哦?『血麥』是什麼東西?『血』是紅紅的血吧?麥是大麥嗎?大麥會流血?好奇怪,好可怕!」 ──這一段對話,還要精簡一番。接下去是: 誰,如何把小珍珍拖拉到井邊,並推下去?唔,還是用誘騙比較「容易」。對,用「誘騙」;親生父母把女兒誘騙到死地,然後推下…… 「怎麼設計比較自然而且順利呢?」他仔細思索起來。幾分鐘之後,他作了這樣的安排: 許行孫夫婦事先講好,在飯後,小娥走到門外,來到水井邊,然後發出驚叫聲──不過不能太大聲,以免驚動鄰居。唔,應該在入夜之後;有一勾上弦月,正好辦事…… 唔,最好許行孫領珍珍點香「拜別」祖宗──什麼理由呢?這要重新設計…… 這時,要不要點出小珍珍有些不安,或者模糊的警覺? 不。不會。不可能。女兒怎麼可能對親生父母萌生什麼「警覺」?於是── 「哎呀!這是什麼?」常小娥在門口跟水井等距離的地方,以不大不小的聲音喊了起來。 「幹嘛大驚小怪地?」許行孫如響斯應,而且拉著珍珍的小手跑步奔出來…… 「爸……」珍珍驚呼一聲。 許行孫沒理會伊。 「你看!你們看,看那……井……裡……」常小娥的嗓音顫抖,乾澀,好像不勝害怕。 「什麼大驚小怪地?」還是那句話。還是捏緊珍珍的小手。 ──在這節骨眼上,想想還要加上什麼細節? 「……沒什麼呀!」小珍珍茫然說。 「咦?井……裡……好,好像……」許行孫的嗓音也顫抖得很厲害。 ──是不是換一種方式?許某冷靜而穩定地處理?…… 「珍珍:妳看!咦?井裡,那,是什麼?」 ──常小娥的話語和動作呢? 「我看我看……」小珍珍靠著井口,探頭下望…… 「珍珍!爸我……對不起──嘿!」…… 「哇……」 不,用「哇」不妥,中國人在絕望或驚絕時刻,不是這樣;應該是: 「媽呀……」撲通一聲,加上井水四濺聲。 「……」爸爸的反應呢? 「……」媽媽的反應呢? 「媽……爸……為,為什……麼?」 也許常小娥暈倒了,許行孫撲在井口,然後跪了下去── 不,不對。依照「新聞週刊」的說法是:「農夫不為所動,非常冷靜地點著煙草,俯望井裡,確認女兒是否已經死亡……」 在這裡別忘了要補上一樁:珍珍並非立刻溺斃;大概是井水不深,有掙扎的機會;是在驚慌懼怖絕頂中,灌了不少冰冷井水,之後才慢慢……啊! ──可是,「新閒週刊」的說法不是這樣。到此不由地萌生迷惑:「不為所動,非常冷靜地點著香煙,望望……確認……」真是這樣嗎? 是的,剛讀到那則「特稿」時,好像隨即接受了它的說法,可是自己依情理推想下來,許氏夫婦應該不可能這樣「冷靜」無動於衷吧? 這一點,現在還不能定案,得好好思考。 另外:在推女下井的瞬間的心理狀態,以及之後幾分鐘內的心理變化──要再想想,再尋找情緒狀態的心理學解釋,加以細膩描述一番。這是最後一小節,應該簡明而精確。 小說,到此結束。大概可以用二三行含有心理投射味道的寫景來結束全文: 茅屋的大門洞開,常小娥趴在水井邊幽幽哭泣;許行孫跪在祖宗牌前,像一截枯樹。 弦月已杳,六合八方全是漫漫的漆黑,無窮無盡的黑暗。 另外:關於「新聞週刊」說的:「結果還是生個女孩」。這是蛇足,不宜提及。 劉士土先生的小說大綱在晌午之前完成。照說這是心神最舒爽時刻;可是這回不同,他好想慟哭一場,紓解紓解心中那股濃濃的酸苦。 今天是週末。午飯後他轉身就上床午睡,因為三點多鐘兒子媳婦孫子一回到家就別想休息啦。 老伴在週末是不午休的。伊說是電視節目好看,捨不得午睡,實際上伊是守候著兒孫回來哪!女人就是這樣。 他的床頭擱著一堆中外神話、民族學研究之類的書籍。平常他總要翻翻這些, 十幾二十分鐘之後才悠然入睡。 今天早上修整九重葛,接著又認真地構想小說大網──誰說的,專注思考三十分鐘,大腦就要耗費一小湯匙葡萄糖的能量,這一躺下,他,很快就昏沉沉地睡著了。 不過睡得並不安穩,好像背板的哪個角落,總是著床不踏實似的,心頭也老是閃動著一些的什麼。好想換一張舒適的床。可是全身猶如被千百枚鋼釘釘牢似的,不但不能翻身,連動彈都不能如意。 「怎麼一回事呢?」心頭明明是清醒著的。 咦?電視機怎麼開得這麼大?他與老伴之間有一個默契:他上了床,伊愛看電視就得「消音」。這個老婆娘今天難道突然聾了不成? 唔,不對呀!這幽幽細細的聲音是哭泣聲哩!是既陌生又耳熟的婦人哭聲。一種中年婦人肝腸寸斷的哭聲,另外還伴著男人沉沉的歎息聲,波浪衝擊聲…… 眼前突然出現灰茫茫,朦朧而浮動的景物?他「嘿」一聲跨下床來──那些周身的鋼釘竟全消失於無形啦。 是的,這是陌生中透著奇異熟悉感的地方。不過這種感覺,在他來說,並不新奇。 在他不惑之年後,也就是漸漸專注於神話、原始族群宗教,巫醫傳說等研究之後,有一天,突然覺得許多地方,許多事情,許多話語,都清晰地「記起來」,那是以前經歷過,說過,或自己做過的。 起初他吃驚又困惑著,甚至於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況,是不是出了問題。 後來他閱讀了一些有關的書籍,例如民族共同潛識的理論,宿業輪迴的觀念,超心理學與心靈共同體的說法等,之後他釋然了。於是,當面對陌生的時空,驀然浮現熟悉的「感應」時,他認為那也自自然然的事。 就如現在,他發現自己站在黃土大地上;枯草蓬蓬的廣場右邊是一座古老的水井,左邊一排毗連的土牆茅頂農家──他並不覺得陌生。是的,在過去的某一年月,或未來的哪一時日,甚或一個或數個「前生」,他,來過這裡…… 他釋然。現在他是身臨那慘絕人寰的「景場」了。 ──中國農民許行孫夫婦所生息的豫西山地,澠池附近的丘陵地古老小山村上…… 常小娥,許行孫,還有可憐的許珍珍,就在眼前的小山村演出他們的慘劇。 他知道,或者說,他已經「看見」了。「看見」而不「出現」,那是他的不忍。他不忍面對枯樹般跪在祖宗牌前的許行孫;他不忍面對趴在水井旁錐心泣血的常小娥;還有那已經斷氣,意識逐漸模糊,終於消失的小珍珍。 「可憐的人啊……」他仰天喟歎。 突然,一勾弦月,變形解體了!是化作粒粒灰黃色淚珠,紛紛濺落在這一角悲慘大地之上…… 眼前景物又變。在景場有異同時,他發覺自己的身軀被一股強勁無儔的吸力吸引著;那是甫一接觸就絕對難以擺脫的吸力,一種連人的「意志」都一起緊緊吸引的奇異力量。 周身感到麻麻辣辣的。現在身子非自主地往前「滑動」──雙腳不動,是立足處往前滑行呢。 凝目瞧去:身邊的灰黃草木迅速往後飛奔,中距離地區的景物──還有無數似曾相識的人群,不快不慢地往後轉動;遠處的山崗林木也以他為中心,徐徐挪移著。 唔,不是以他為中心,而是他跟其他人群,山川景物一樣,圍繞著某一個中心在疾馳轉動。哦!不是轉動,而是旋轉哪。 是的,不知不覺間,他已置身於一個巨大無比的旋轉體中;更明確地說,那是一個漩渦,一個無所不包的灰黃色大漩渦。 「那是什麼力量呢?」心驚膽戰之餘,他想。 那一線在望的中心部位,看來是一團淡黃色濃霧,那是什麼呢?它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量呢?他的好奇心越來越重,他開始往引力的中心方向移動。 奇異現象發生了:越往中心部位移動,那引力反而越弱。就在這時他發現:自己的身軀的某一部位,或者說是「身軀的全部」,竟不斷發出引力…… 「這就怪了!」這個發現,把他推進更大的疑惑裡。 為什麼我身上突然發生奇異的引力呢? 那些人,都具備這種引力嗎? 或是這個巨大的怪漩渦激發了我身體的引力? 或者是具有相同質素的軀體會合在一起,相互感應而產生的? 那個漩渦是什麼? ──咻咻!咻咻!尖銳的風嘯! ──荷荷!荷荷!幽細的萬籟。 ──哇哇!呀唷!嘿啊!生命的歎息與絕叫,天空一片灰白,一片冷漠一片空茫。 「這裡是什麼地方?」 「這是什麼時候?」 「這是為什麼?」 「他們是誰?」 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心頭,卻在同一瞬間答案就跟著浮了上來。他知道。「自己」只是裝聾作啞罷了。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;古今多少事,盡付笑談中;誰能回首問烈日,只緣身在日影裡;漩渦根源在何處,萬千心靈蒙塵故。這是什麼烈日?這是什麼風塵?他知道。他這一警覺,領悟,不覺泠汗直流……。 然而警覺也好,領悟也罷,只緣身在日影,此身依然隨著那不可抗拒的──他凜然覺知的──吸力而迅速旋轉不已。 這裡已經不是豫西山地一角,豫西早已捲入大漩渦而化為一點灰黃。 現在他是置身廣大號稱神州的大地之上;淘淘長江滾滾黃河,皓皓天山巍巍崑崙,一片離離麥浪,一汪田田荷葉;這些美麗的空間,在急速的漩渦裡,已失去它們的凹凸,消掉它們的美麗,它們只是一團旋轉的灰黃泥淖而已。 「為什麼?」他問。但他知道答案。 「多麼令人疼惜,多麼令人憤怒!」他微弱地抗議。 最後,留下的,還是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為什麼;還有:為什麼大家不阻止漩渦的旋轉,為什麼大家不逃開漩渦的魔力。這也是已有答案的疑問;為什麼? 他不自覺又是淚下如雨。是多麼酸苦之淚啊! 生我身軀的是母親,母親:您為什麼是這種女人? 安我身軀的是大地,大地:您為什麼是這樣的大地? 培我立命的是文化,文化啊!您為什麼是這樣的文化? 予我安養資源的血脈相連的人民:人民啊!為什麼您已經是這種面貌? 「哇!哇!」他,放聲大哭。 可是淚雨並不濺落地面,而是隨著旋轉的身子,往外灑去;淚雨立刻化作灰黃色霧氣。 眼前更模糊不清了,更不可捉摸了,只覺得霧騰雲蒸,萬物變異潛形。突然,灰茫的天幕被撕裂一角──一道閃電疾射而下,接著雷聲隱隱,萬籟齊奏。 他惶然舉目搜索:啊!那漩渦的中心部位有了變化。本來淡黃的雲霧,已經鑲上鮮黃的邊緣──不,是在轉瞬間幻化成一團燦爛的鮮黃── 「啊!」他,驚叫出聲,目瞪口呆。 因為一條巨大的奇形怪物,自那中心部位倏然出現──應該說是突然騰升到半空上來。 不!不是怪物。那是熟悉的形體;在書本上,在圖畫內,在牆壁上,在長官師長的嘴裡,在詩詞,在夢中──牠,早就見過,而且十分熟悉。 那是一條騰躍空中的巨大金龍;全身黃金色澤,燦爛輝煌,令人不能逼視。那數丈的蒼鬚好美,那半開的寬吻十分怕人,那聳天的犄角,叫人好生崇慕;尤其那雙巨眼射出的百丈綠光,使人哆嗦難禁…… 「啊!啊!」讚歎聲浪。掀江倒浪般湧出來。 是的,黃,正色也,這是一尊黃龍。黃龍,九五之尊,皇龍也。難怪祥光萬道,瑞雲縈繞,天門為之洞開,大地縈繞讚美。 「龍王現身!萬民有福啦!」讚歎聲浪逐漸集中,然後約束成明確的禮讚。 那旋轉的灰黃體不斷起伏滾動,然後浮凸出來。現在可以看清楚了,是鑽動的人頭,是萬民紛紛起身,然後跪伏叩首,然後再起身,再跪拜…… 「龍王萬歲!龍王萬萬歲!」 「龍王啊!您是救苦菩薩,您是救難佛祖啊!」 「諛呵……諛呵……」黃龍不斷搖頭。 「龍王啊!您要賜福百姓,保佑萬民呀!」 「迂呵──迂呵──」黃龍不斷抬頭。 「龍王龍王:您是萬民的主人,草民是您的奴隸,草民粉身碎骨也要報答龍恩……」 「愚呵──愚呵──」黃龍不斷點頭。 「龍王我主啊!奴隸要盡忠,要獻身──奴隸願意粉身碎骨……」 「是呵──真呵──」黃龍金光閃閃的巨大身軀,陡地再拔高十丈,雙眼綠光更盛,寬吻闊嘴半開;祂,大概是龍心大喜,呵呵而笑吧! 「啊!龍王我主:萬歲!萬萬歲!」 那無際無涯的灰黃個體,萬千污黃頭顱,起伏著,鑽動著…… 劉士土先生他,不覺也跪伏地上,虔誠禮拜。 「吼──吼──」黃龍突然猛吼兩聲。 「我主萬歲!萬萬歲……」萬民一心向主,拜伏於地,股慄肱顫,誠恐誠惶。 ──呼…… 一股強勁無比的狂飆陡地自半空中撲壓下來。 他本能地撲地一滾,然後急忙瞧去: 黃龍閃閃金光的巨頭,正好昂揚而起;還是那樣威猛巍峨,莊嚴不可逼視,可是那巨吻上懸掛著一塊灰黃的東西…… 「喝!人!人啊!」 他看清楚了:黃龍,龍王,大家的主吃了一個人! ──呼…… 又是一團狂飆,黃龍又在低頭昂首間叨起一個崇拜敬仰祂的子民,而且略一挺起脖子就囫圇吞下。 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他已然不是一身冷汗而已。 其實,答案早在心中奧處了。如果心中奧處不存隱約朦朧的答案,劉士土就不是劉士土先生啦。 「啊啊!我主息怒!我主開恩!」這些子民只有更加虔誠祈求,更加匍伏於地,不斷叩首。 ──呼── 又是一個人,不,這回是兩個人同時成了「我主」的腹中物…… 慘絕叫聲紛紛昇起,悲泣哭號此起彼落。可是沒有人逃走,沒有誰反抗。 「這……」他一邊嚴密警戒,一面心思電轉地想。 是的,「大概」在這漩渦中,是無人能逃,也無法反抗吧?他的疑問是: 到底這些──我親愛又可憐的同胞,到底在劫難臨頭之際,萌生過逃走或反抗的一絲意念沒有? 是或否萌生反抗或逃走的意念,結果也許一樣,可是意義並不相同。人──這個族群的人,是怎麼樣的人呢? ──呼── 哇!好險!他現在已經完全冷靜下來。他是一定會反抗的,不論反抗有無「效果」。在慘事發生的一瞬間,他就放棄逃走之念了。不是他自大或愚蠢到以為可以反抗祂,而是他判定情況,已然陷身泥淖的漩渦,要逃走是不可能的。既然不可能逃脫,臨死一搏,他覺得這才是「人」,才是證明自己是純淨又「完整」的人──的唯一途徑。 ──呼……呼── 不好!黃龍不斷撲向自己了。朝左右迅速一瞥:原來附近已無生人,難道都成了黃龍的腹中物嗎? 沒有思索的瞬間。他鼓起強烈的鬥志,使全身的「感覺」發揮到極致的境地;他要反抗到底,他要把反抗的意念與力量全部展現出來;讓黃龍知道,人,畢竟有著不可屈侮的因素;至少,讓祂發覺人的「味道」並非全都那樣淡,那樣千遍一律! ──呼!呼── 黃龍真正惱怒了,眼光轉成藍色,整個龍頭是橙黃色的啦! 他是懼怖至極。不過,他已經從驚懼的絕頂中降落下來;在越過絕頂之後,恐懼反而成為透明而空洞的感覺。現在,他只有一念:不讓黃龍得逞,一定反抗到底。奇妙的是:心底竟萌生一個異樣的意念:龍,是一個生命體,我劉士土也是莊嚴的生命體,我為什麼非屈服於「祂」不可?我為什要怕「祂」?我何不主動攻擊「祂」? 生命是脆弱的,而生命也是堅韌的。 那就把生命化作一把利刃,攻向同樣也有脆弱一環的黃龍如何? ──呼!吼!吼!── 黃龍不知什麼時候起,已經放低姿態,以掃落葉的西風架勢,向他撲掃攻擊…… 「不要躲了!」他告訴自己。 他提足全部力氣,把生命化作一把利刃,朝龍頭劈去──咦?手掌裡捏抓的東西好重…… 是一把短柄的伐草刀,是修整九重葛的那把刀哩! ──嘶嘶── 龍頭不偏不倚對準他的胸腹之間衝來,半張著血紅巨嘴咬過來── 他略一側身,揮刀砍劈下去;不是「揮刀」,而是身軀與利刃化而為一,朝龍頭撞擊過去…… 「撲──啪!」沉沉實實的撞擊聲。 「啪塔!」他倒坐在地上,手裡還抓緊那把刀。 ──咻──咻── 突然,半空中一道血泉噴灑下來…… 是從金光閃閃的黃龍脖子斷口噴出來,然後灑落的── 「我……」 我砍斷龍頭?可能嗎? 半空中的百十丈金黃龍身,緩緩地,蜿蜒地滑落下來,血泉血雨轉稀了,消失了。再凝神望去,那失頭的死龍已經完全跌落奔騰紛紛的雲霧裡。 龍頭呢?找不到,不見了。 「是一場夢嗎?」 不是。他清晰地知道,這一些物事是質實可感的存在。 旋轉的大地,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。他無暇注意這一點,因為他要找那個切斷了的龍頭,他正想靜下來,仔細尋找,可是頭有些暈。 「我受傷了嗎?」他發現自己全身髮膚無損。 是腦震盪嗎?不是。不是的,因為他已覺查出來了,是大地又在旋轉了。是的,這是一個大漩渦,他未脫離,他離不開的,它又開始把所有的一切旋轉起來。 「我……」看著手中刀刃,苦笑了。 ──「啊!啊──」又是什麼聲浪? 是的,是熟悉的讚美聲浪。咦?難道是讚美我除掉吃人的黃龍嗎? ──呼── 突然半空中,又出現一尊巨龍 ──呼── 啊!另外還有一尊巨龍呢! 現在看清楚了:是兩尊同一形貌,同樣威猛莊嚴的龍王;不同的是:右邊的是寶藍色龍頭,左邊的是朱紅色龍頭……再往下看去:哇!是一尊雙頭龍哩!牠們的頭部都是由金光閃閃的黃龍脖子的切口長出來的。 黃色龍王沒有死,只是失去了金色龍頭,而牠現在擁有了一藍一紅兩個龍頭! 「哈!雙頭龍王現身,兆民之福啊!」讚美聲浪又起,又集中,又簡化成明確的歡呼禮讚! 他,急忙站起來,揮動手中伐刀,可是三幾回就垂下手來,頹然坐在旋轉不已的地上。 「藍龍王萬歲!萬萬歲!」 「紅龍王萬歲!萬萬歲!」 「四方八面的聲浪把他淹沒了。那熱切而誠摯的嗓音,直透心田直叩靈臺。他被感染了,催眠了,不由地,他也屈腿為跪,稽首禮拜。」 「吼呼──吼呼──」藍龍低沉地吼嘯兩聲。 「吼哈──吼哈──」紅龍不甘示弱連連作吼。 「龍王萬歲!龍王開恩!」跪伏於地的人們又哆嗦哀求了。因為他們已經知道又有災劫臨身。但是他們只有哀求一途。 ──呼──呼── 兩尊龍王的怒吼,真正是震天動地,祂們昂揚半空中的龍頭,互相怒視,吼叫,然後噴火攻擊對方…… 「阿彌陀佛!」有人鬆了一口氣。 ──呼── 可是一口氣未鬆,卻竟就「斷了氣」,因為兩尊格鬥中的龍王,突然垂頭一划──各自叨銜一個人體,又再一晃龍頭,在挺起回到原先高度之前,各自把一個活人吞進龍腹啦! 「我主開恩,我主饒命啊!」祈求的話語未說完,這個人就又成為龍王的點心。 這些人!這些漩渦中的子民,始終不變,只有苦求,只有更虔誠更熱切地求饒,在旋轉的力量控制下,他們不能考慮任何其他的方向或方式。 ──呼呵! 寶藍、朱紅二龍頭,開始猛烈地,迅速地吞噬人群。由於祂們是兩頭一腹──食物都吞入同一金黃龍腹裡,龍腹便迅速膨脹起來。 劉士土先生他,很快就又處身危境,好在已經具備抗拒的經驗,所以這回鎮定得多了。不過,這一回是「雙龍搶人」,喪命的機會加倍了,被吞食的時間,相對地怕會縮短一半。…… 他的恐懼,漸漸被憤怒所占領,他決定主動出擊,讓這些惡龍頭領略到被攻擊的滋味。 奇怪的是:為什麼龍腹如此巨大,已經吞食了幾千上萬人,肚子已經龐然脹起,為什麼還貪饞無厭? ──嘶嘶…… ──嘶嘶…… 紅藍二龍在他微微發愕之際,一左一右往他包抄夾擊。他怒叱一聲──沒想到,身體瘦小,年逾花甲的自己,還能如此元氣充沛地一喝──飛身迎上去。 當然手上短柄伐刀不會閒著;低空來襲的紅龍先到,伐刀便盡力劈下,接著,伐刀畫一個弧形往上飛起,正好那俯衝而下的藍龍的脖子迎上刀鋒…… ──「噗叱!」 ──「速──啪!」 他的身子連同伐刀,被雙龍捲起的狂飆拋上半空,然後摔落地上。 ──咻──咻── ──咻咻!咻咻! 一股股的鮮血塗滿天幕,然後漫天是血雨,漫天是腥膻。 不用看,不用想,是切斷雙頭的龍脖子在噴血!他做到了!他又砍下兩個害人的惡龍頭。 「哇!哇!」周圍響起層層疊疊的吆喝聲。是驚歎?還是歡呼?還是另有表達?他分不清楚。不是他頭昏腦脹,而是這些人的吆喝聲十分曖昧! 他有信心。可是心的奧底卻有一隻不安憂慮的小蟲在搔爬。那切下的三個龍頭呢?在砍下紅藍二頭的時刻,大地略略停頓了一下,在他心神剛恢復過來之時,它,又在旋轉! 這是為什麼? 顯然這些龍王,這些「萬歲」本身不是漩渦的推動者,甚至於是那神秘的旋轉力量造就這些龍吧? ──呼!半空中出現一個綠色龍頭! ──呼!半空中出現一個黑色龍頭! ──呼!半空中出現一個白色龍頭! ──呼!半空中出現一個紫色龍頭! 再看清楚些:哇哈!四個不同顏色的龍頭,一樣威猛同樣莊嚴;而「牠們」居然都由那金光閃閃的黃脖子長出來的。 原先那條金黃龍王沒有死滅,牠只失去一些頭而已,而牠居然再長出四個不同顏色的龍頭! ──呼!呼! 悲劇又再重演,而且比上次更慘更快!這些人所能做的,又只是歡呼膜拜,然後祈求,求饒。而他們迅速被群龍吞食喪命! 「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群人啊!」他又歎息。 他不再多想。他朝一個比較接近的龍頭砍去。他順利地劈下一個龍頭;他繼續迎向第二個頭,第三個頭…… 他砍下了四個毒龍頭! 「哈哈!」他笑了。 可是笑聲剛落,耳際又響起那熟悉的「呼呼」聲,抬頭望去: 半空中,前後左右,長短錯落地昂然矗立八個不同顏色的龍頭!而這些龍頭依然長在原先那條金光閃閃的…… ──呼!呼!呼呼! 未待他出手,八個龍頭已經分從不同的角度、高度朝他襲擊。他怒吼一聲揮刀迎上前去…… 我不能死!我不能死!我一定要砍盡這些龍頭!他,心靈深處響起清澈的、堅定的聲音。 於是龍頭紛紛落地,漫天血雨傾盆而下,他浴血而戰。一個頭、兩個頭……他邊砍邊數著,六個頭,七個頭,八個頭! 「啊哈!又成功啦!」他雀躍歡呼。他雙手高舉,不斷揮舞。 可是他的雙手還未放下之際,他的前前後後,上上下下,又出現了龍頭:一、二、三……十、十、十二……十四、十五、十六!哇!現在是十六個不同顏色的龍頭。「牠們」,依然是由那條金龍的脖子切口長出來的。 那條黃龍,金光燦爛的黃龍就是不死。 他大喝一聲,便又瘋狂的砍劈那些腥風撲鼻的妖怪!他堅信自己是不敗的,不死的,可是心中那股隱憂、懼怖卻逐漸加重。他知道,這不是「原來的恐懼」,而是力戰惡龍之後,逐漸領悟毒龍本質之後的,更深一層的恐懼…… 然而,這些是「整個人」的事了,或者說是那個族群共同的事,他,一個人而已,一個人,就盡「一個人」的戰爭本份罷。他想。 他不再記數砍下多少龍頭,他只要一心一意砍劈下去就是,一直砍一直劈…… 「哎唷!」突然感到右大腿上摧心裂骨的劇痛。 ──是一個龍頭──居然是金黃色那一顆──張開巨嘴把他的大腿深深地,整隻地咬住了;銳利如刃的牙齒,整排沒入肉骨之內。 「哎唷!」他再慘叫一聲。 模糊中,身邊堆著十幾個各色的龍頭;大概十五顆切下來了,可恨這個黃龍頭啊!他鼓起最後的力氣,朝咬住大腿的黃龍頭劈下去! ──「耶──嘿!」他震天撼地大喝一聲。 他坐了起來。他醒了。抬頭朝外瞧去,眼前正是萬千鮮紅火熱的九重葛花簇…… ──九重葛花簇後面,大門外,一陣嬉笑聲傳了過來。大概兒媳孫子們到了?今天好早。他想。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劉士土先生以五天上午三個晚上的時間,把許行孫的悲慘故事寫下來。 「那場怪夢,寫不寫進去?」他曾一再考慮這一點。 夢是什麼?嗯,夢是…… 他想起彿洛伊特的「夢判斷」,他想起楊格所謂的「鑰匙」;佛洛姆對於神話、傳說、童謠等的精闢之論更不斷浮上腦海。 最後他想:雖然外表看來,「殺女」與自己的「夢境」有些風馬牛,但是,但是自己這種寫作的「欲求」本身,也許就隱含某種意義吧?他就這樣決定寫下夢境,當作小說的下半篇。 小說完成,約二萬字。取什麼題目呢?「殺女」?「慘劇」?不好,都不能涵蓋全篇。 最後,他那寫論文的「餘習」又冒出來啦,乾脆命名為「中國、人民」。 小說寄往「大中國日報」副刊室。結果在一週後掛號擲還。拆開一看:主編先先附了一張字條:「大作頗為奇特,虛實相參,象徵隱約;本擬立即發排,唯經多方研究,認為題目「中國、人民」不甚妥貼。一者未能完全切合內容,二者頗似雜文小品題目,三者,邇來敏感症流行,或斥以惡意影射,敝刊擔當不起矣。是否煩請先生酌刪「不妥」語句,再擬其他文題,然後擲下……」 劉士土先生,當時惱火了幾分鐘,旋即就釋然了。他遵囑酌刪「不妥」語句,可是關於文題,左想右想,就是不得滿意的詞語。不得已,把原稿送到也是寫小說的好友李喬先生處,請他代擬。 李先生看過全稿後,認為:「不像小說,卻有小說的感染力」,他建議用「孽龍」為題目。 「你看,報社會採用嗎?」 「你的意思是:敢不敢是吧?」李說。 「你說呢?」 「嘿嘿!」李直笑,不表示意見。 「我這樣表達,就小說論,怎麼樣?」 李還是只笑不說。 稿子就這樣寄出去。已經半個月了。他承認有些焦急,卻也心懷一份怡然。他相信,這篇稿子總有一天會刊出的。只是時間遲早耳。 「孽龍」事該完全擱在一旁啦。他告訴自己。他還要繼續思考其他的問題。 附註:一、刊登於《台灣文藝》97期(一九八五年十一月)二、收進《告密者》(自立晚報社,一九八六年十二月)三、一九九二年秋季《The Chinesepen 》英譯刊行。四、收進《李喬集》(前衛出版社,一九九三年十二月,標題改:《孽龍記》)。
http://cls.hs.yzu.edu.tw/hakka/author/li_qiao/li_composition/li_onlin/fiction9_13.htm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